
人物
乔尔·莫基尔
乔尔·莫基尔(Joel Mokyr),1946年出生于荷兰,美籍以色列裔经济史学家,美国西北大学罗伯特·H·斯托茨人文科学教授、经济学与历史学教授,特拉维夫大学埃坦·伯格拉斯经济学院教授。
2025年10月13日,乔尔·莫基尔、菲利普·阿吉翁和彼得·豪伊特被授予202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,以表彰他们对创新驱动经济增长理论的阐释。由于“揭示了通过技术进步实现持续增长的先决条件”,莫基尔获得一半奖金。另一半由阿吉翁和豪伊特共同获得,他们“提出了通过创造性破坏实现持续增长的理论”。

202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乔尔·莫基尔。图片来源:美国西北大学网站
10月27日,距离获得202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仅两周,79岁的乔尔·莫基尔到访北京并接受封面新闻记者专访。10月13日,因对创新驱动经济增长理论的阐释,他和菲利普·阿吉翁、彼得·豪伊特被瑞典皇家科学院授予诺贝尔经济学奖。
莫基尔向记者表示,中国人民的活力与雄心以及中国在基础设施方面的巨大投入,令其印象深刻。
他补充说,这种投入不仅体现在“硬件”上,也包括“软件”——高等教育。“这种对教育和基础设施的长期投资,最终会为中国经济带来丰厚回报。”
“经济持续增长的核心前提,是‘有用的知识’”
封面新闻:您因为“揭示了通过技术进步实现持续增长的先决条件”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,您还曾提出“有用的知识”这一概念,能简单解释一下吗?
乔尔·莫基尔:在人类历史早期,人们的生活并没有显著变化,经济停滞是常态。然而,在过去的两百年里,经济一直保持着快速、稳定的增长。那么,是什么推动了如此巨大的、持续的增长?答案在于技术变革。
但仅靠技术变革本身无法解释经济增长,因为技术创新在人类历史上已存在几千年,此前并未带来持续的经济增长。增长为何能长期持续,必须满足若干重要的前提条件。最核心的前提是“有用的知识(useful knowledge)”,它由两个部分组成。
第一部分是指令型知识(prescriptive knowledge),也就是一套指导实践的“说明书”,告诉人们如何操作某项技术。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期,社会掌握的技术知识主要依赖这种经验性的“做法”——人们知道“怎么做”,但并不知道“为什么这样做能行得通”。
第二部分是命题型知识(propositional knowledge),即关于规律的系统认识,也就是能够解释技术为何有效的科学原理。
只有当这两种知识相互结合、相互促进时,才能产生持续不断的创新动力,从而支撑起长期的经济增长。工业革命的突破源于首次在这两种知识间建立了强大的正反馈循环。这种独特的结合为现代经济持续增长奠定了基础,首先在英国出现,随后扩散到世界其他地区。
“理解原理,创新才能更可持续”
封面新闻:您提到要实现持续创新,仅仅知道某件事“怎么做”是不够的,还必须理解“为什么这么做”。能否举例说明?
乔尔·莫基尔:农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农民自古以来就知道,把动物粪肥撒在田里,第二年的收成会更好。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,只是凭经验得知,世世代代如此延续。
直到19世纪,一批化学家开始研究土壤化学。他们发现土壤不仅需要硝酸盐、磷酸盐等养分,不同作物所需的比例也不同。到19世纪末,土壤化学的基本规律已被掌握,人们开始使用化学肥料——最初从秘鲁等地进口,后来可以在工业上自行合成。
这种科学认识彻底改变了农业。如今,世界可以养活80多亿人口,但饥饿依然存在,那不是因为无法生产足够的粮食,而是由于战争、贫困和资源分配不当。我们之所以能养活全人类,正是因为理解了植物和动物的生理与遗传机制,而这些知识在1800年几乎不存在。
另一个例子是蒸汽机。1712年,英国人制造出可运行的蒸汽机。那时人们知道它能运作,但并不明白“为什么能运作”。解释这一点的科学——热力学,直到19世纪中期才发展起来。一百多年间,工程师只能靠反复试验改进机器。而当人们真正理解热力学之后,就能更容易设计出效率更高的引擎,还据此发展出更高效的内燃机和其他热机系统。
这正是我想强调的:只有当我们理解了“为什么这么做”,创新才能更加可持续。理解原理,不仅能让我们改进现有技术,还能帮助探索下一步的可能。
“技术变革的速度,很可能越来越快”
封面新闻:您一直致力于研究工业革命的起源,您是否认为当今在人工智能、生物技术和量子计算等领域取得的突破与工业革命时期有相似之处?我们是否正处在一个相似的变革性时刻?
乔尔·莫基尔:在工业革命时期,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正生活在一场革命之中。他们看到这里出现一些机器,那里出现一些发明。那些亲身经历重大变革的人,往往要等到数十年后回顾往昔,看到生活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,才能充分评估它。
如今变革的速度异常迅猛,我们正在见证许多领域的突破,比如人工智能、量子计算、遗传学、材料科学和能源。我认为,未来的人们回顾21世纪初的这几十年时,会意识到标志着一个剧烈变革的时期。但二十年后的变化可能会更快,相比之下,现在所经历的变革可能会显得缓慢。
创新的本质,使其天生就难以预测。在经济学的大多数领域,我们都可以做出合理预测,如人口统计、贸易或货币政策,但技术变革却难以预测。我们无法知道具体会出现哪些突破,只知道它们出现的速度很可能会越来越快。
“我们需要新的方法以衡量生产率”
封面新闻:目前主要经济体的经济增长率普遍放缓。您认为这是经济周期的影响,还是反映了更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?
乔尔·莫基尔:我其实并不相信当前世界的生产率真的在下降,我认为只是测量方法有误。如果能恰当衡量那些不在市场交易,但依然提升了人类福祉的商品和服务,情况看起来会大不相同。以新冠疫苗为例,它对人类福祉的影响是巨大的——如果没有疫苗,我们可能至今仍要戴着口罩,居家隔离。然而,这项变革性的创新在全要素生产率统计数据中几乎没有任何体现。
目前的生产率衡量标准是为生产钢铁、小麦和纺织品的经济体设计的,而不是为创造信息、先进医学和公共产品的经济体设计的。因此,我对当今衡量生产率的方式深表怀疑,是时候制定新的方法来衡量这种进步了。
“一个经济体要想繁荣,
就必须保持开放”
封面新闻:如果您可以向全球政策制定者就如何确保长期创新活力提供建议,您认为最关键的因素是什么?
乔尔·莫基尔:我认为开放是至关重要的。长期以来,我一直主张,一个经济体要想繁荣就必须保持开放。不仅在贸易上开放,更要在人才与知识的交流上开放。我们需要的不只是商品的自由市场,还需要思想与知识的自由市场。这意味着,人们应当能够自由旅行、自由选择生活和工作的地点,并分享他们的知识,而不是为了维持某种竞争优势而加以保留。
从这个角度看,美国政府最近对“H-1B签证”收取10万美元费用的做法并不明智。相反,美国应该用更开放的姿态去吸引来自世界各国的优秀人才——因为他们能为创新作出巨大贡献。我认为,中国鼓励海外留学人才回国发展的做法是明智的。知识和人才流动得越自由,对所有国家都越有利。
此外,我相信创新最有效的方式是让公共部门与私人部门合作,两者合作的平衡点取决于行业特点。有些领域需要巨额基础设施投资,必须依靠政府支持,比如核能。而另一些行业则更适合交给市场。
“中国对教育和基建的长期投资,
将带来丰厚回报”
封面新闻:您认为中国经济未来持续向好的最大底气是什么?要成为真正以创新驱动的经济体,中国还面临哪些挑战?
乔尔·莫基尔: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中国人民惊人的活力与雄心,以及国家在基础设施方面的巨大投入。以中国和印度为例,两国都有聪明且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,但中国在基础设施方面的投资远远领先。从公路、铁路、到机场,中国的建设水平令人赞叹。
这种投入不仅体现在“硬件”上,也包括“软件”——高等教育。仅在北京,就拥有数量众多且质量极高的大学。这种对教育和基础设施的长期投资,最终会为中国经济带来丰厚回报。
目前,中国面临的挑战是需要重新调整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关系。当然,我并不是主张完全的自由放任,政府彻底退出同样行不通。创新需要政府与民营企业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,这是一种复杂但必要的关系。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道格拉斯·诺斯所说:“他们彼此无法完全共存,也无法彼此分离。”
我对中国的潜力仍然充满信心。这里有无数充满激情的企业家、创新者,只要方向调整得当,我相信中国完全有能力解决这一问题。

封面新闻记者张馨心专访乔尔·莫基尔。
“经济史是个小众领域,
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获奖”
封面新闻:得知获得诺贝尔奖的那一刻,您第一反应是什么?最想告诉谁?
乔尔·莫基尔:老实说,我非常震惊。我从没想过会得奖,如果让我投票,可能都不会投给自己,我觉得很多人比我更值得。
那天我和妻子在同一个房间,我突然收到一连串祝贺邮件。我看着电脑说:“这些祝贺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其中一封写着“实至名归”,我心想,“实至名归?我做了什么?”这时我注意到手机上有来自瑞典的未接来电。我这才想起,今天正是诺贝尔奖公布的日子。我转头对妻子说:“会不会是他们?”她说:“快打电话回去!”于是我打了过去,对方说:“恭喜您,您获得了诺贝尔奖。”我们互相望着对方,完全不敢相信。
经济史在整个经济学中是很小众的领域。2023年、202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都涉及经济史领域,我以为瑞典皇家科学院不会连续第三年颁发给经济史学家,结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。
随后我才意识到,接下来的几个月生活将彻底被打乱。我要回复1500多封邮件、应付各种邀请和采访。其实,我最想的是尽快回到研究中,完成正在写的两本书。
“经济史提醒我们:
如今取得了多么大的进步”
封面新闻:如您所说,经济史领域在经济学中并非一直处于主流。最初是什么吸引您投身这个领域?
乔尔·莫基尔:经济史并非经济学主流,但理应占有一席之地。我认为每个经济学博士都应至少选修一门经济史课程。我们西北大学有这样的规定,可惜多数院校没有。
我对历史的兴趣始于童年。五岁识字时,父亲书架上只有历史书,我便读完了它们。十岁时我已熟知欧洲史。中学时遇到一位博学的历史老师,她使我对历史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。从那时起,我就决定要研究历史,经济史是后来的延伸。
我始终认为经济学家需要懂历史,就像生物学家必须了解古生物学,经济学家也要研究已消失的经济制度——封建制、奴隶贸易或封闭经济体。了解这些,才能真正理解现代世界。经济史拓宽视野,提供更深层的视角。
研究经济史还有现实意义,现在很多人对现状不满,怀念“过去的好时光”,但经济史告诉我们:过去只是“过去”,并不“美好”。按物质标准看,从前的生活相当艰难:人均寿命仅30岁左右,近半儿童夭折是常态。而今我们享有充足食物、便捷交通、海量信息,生活水平是几个世纪前无法想象的。
经济史提醒我们已取得了多大的进步,无论以何种标准衡量,如今都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时代。
诺奖得主寄语
“年轻人要保持终身学习习惯”
“您能给年轻人一些建议吗?”当面对封面新闻记者这个问题,79岁的乔尔·莫基尔坦言,年轻人不要只满足于掌握现有的知识,而要保持开放、灵活和好奇的心态,不断更新知识。
他强调,世界变化得越来越快,今天学到的东西,也许两三年后就会过时,所以要终身学习。无论是工程、化学还是其他任何领域,都比一百年前更难,因为知识的体量更大、变化更快。
但他同时认为,只要保持好奇心和适应力,就能在变化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封面新闻记者 张馨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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